原创 刘培 文史哲杂志
摘 要
中国是世界上Acer属树木种类最多、覆盖面广泛的国家,Acer属众树(如三角枫等)和金缕梅科之枫香树在中国古代都被称作枫树。枫树是传统文化中凝聚着“乡愁”的重要树种,也是咏秋文学的重要意象,在具有文化象喻的众木中占据着较为独特的位置。不过,在我国编订完成的《中国植物志》中,有关编写人员脱离文献事实,不顾古代训诂大家的定论,依从日本人小野兰山等的所谓“考证”,将枫香树之外的众多枫树品种改称“槭”。此举极有可能淡化“枫”的民族文化记忆,导致大众与丰富深厚的枫树审美积淀产生疏离,使那些优美的咏枫篇什和枫树意象所营造的审美境界失去附着的语词,进而淡出人们的情感世界。其实除了辞书之外,作为树名的“槭”目前所能见到的相关文献只有两三条,这样的文献依托和俯拾皆是的枫的记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可见,“槭”是一个影响范围极其有限的地方性树名,并没有进入到传统文化叙事中。基于这样的事实,若将Acer属品种仍称为“枫”,枫香树回归它的“枫香”本名,则更接近历史的真实,也不至于割裂传统。
作 者 | 刘培,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24年第4期,第129-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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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丨宋代“中国”意识的凸显——关于近世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个远源仪平策:文学民族性身份的现代人类学还原枫树是传统文化中凝聚着“乡愁”的重要树种,也是咏秋文学的重要意象,在具有文化象喻的众木中占据着较为独特的位置。不过,在我国自1958年至2004年编订完成的《中国植物志》中,却将金缕梅科植物枫香树之外的众多枫树(Acer属)品种称为“槭树”。要知道,中国是世界上Acer属树种类最多的国家,在已知的近两百个品种中,我国就有150余种,这种状况和传统文化中枫树的地位是一致的。枫树之名改称“槭树”,使得生长在我国大江南北辽阔地域的Acer属各种枫树在植物分类那里已经失去了“枫”之名,自古以来为人们称呼的“枫树”成了它们的“俗称”。植物学界同仁这样做,容易阻隔我们与文化传统中关于“枫”的种种联系,这对民族文化记忆和大众审美感受是不小的伤害。因此,我们有必要从文献的角度对枫、槭等相关问题进行一番梳理,对某些植物学研究者的学术错误进行辨析,考镜源流,求索真相,以期引起人们的关注,尤其是从事植物学研究的同仁的关注与理解。植物学界若能够将Acer属品种仍称为“枫”,枫香树回归它的“枫香”本名,从而消除“枫改槭”的潜在负面影响,则善莫大焉。
一、“枫”与“枫香”之名实考辨
当前我国植物学界以“槭”取代传统的“枫”,其目的是与“枫香”树加以区分,因此,他们坚持“枫的正宗传统含意是指枫香应予肯定”这样的观点,强调古代的“枫”专指枫香树,这样就可以把Acer属树种从“枫”中剔除出去,从而为他们给枫树更名找到了依据,但事实真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吗?
“枫”之名最早出现在楚辞《招魂》和《山海经》中,《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山海经》记载道:“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谓枫木。”虽然《招魂》的作者和创作年代学界有争论,但是《楚辞》与《山海经》都形成于战国至汉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这些记载中的枫是否是枫香树,我们无从得知。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录了战国时楚国优孟的一个故事,其中也有关于“枫”的记录。优孟尝以谈笑讽谏楚庄王厚葬爱马,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这里提到的楩木是古书上说的一种树,常与楠木并称,《淮南子·齐俗训》曰“伐楩楠豫章而剖梨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可见是做棺椁的上好材料。豫章就是香樟,防水性能优越,这些都是做题凑的上好木料。那么,与之并列的“枫”,也应该是材质坚硬抑或有良好防水效果的木材,但是枫香木材质难以与楩、豫章相提并论,防腐效果也一般。倒是有些枫树品种木质较为坚硬,是做题凑的可用之材,比如三角枫、五角枫之类。或许明人王象晋《群芳谱》提到的“高大似白杨,枝叶修耸,木最坚”者就是这类树种。因此,即使楚地出产枫香树,我们也难以得出优孟所说的“枫”就是枫香木的结论。
司马相如在汉武帝时期创作《上林赋》,其中提到上林苑的林木,有“华枫枰栌”等,这里的“枫”,就目前文献所见,很难认定是指枫香树。成书于东晋时期的《西京杂记》记载:“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有枫四株。”假设此文献所述是事实,也难以确定是哪一类树种。不过,我们怀疑这类记载就是从司马相如赋发挥而来,很难当真。但是,国内一些植物学人士一口咬定上林苑的枫树就是枫香树,有人甚至说:
1985年,李学勇在《中华林学季刊》第十八卷第三期上发表《枫树与枫香辨正》,极力主张古籍中的“枫”是槭树,而不是枫香树(学名属iquidambar formosana,属金缕梅科);因此,植物中文普通名系统中的“槭”也全都得改成“枫”。……李学勇还引用了《西京杂记》,说其中记载上林苑栽有“枫四株”,是移植的中原植物,所以只能是槭树。其实《西京杂记》这段记载开头说得很明确:“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说明后面罗列的各种奇花异木来自全国各地。……何况,如果懂环境史,就知道西汉前期气候温暖,所以上林苑可以种枇杷、橘甚至荔枝,其中当然也完全可以种枫香树。
李学勇先生的这篇文章笔者无从查到,无法确认这篇文章对其观点的陈述是否属实。该文作者指出西汉时长安气候温暖,连“枇杷、橘甚至荔枝”都能生长,作者这种判断应该是出自《上林赋》中的“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之句,作者认为这是写实,其实这个论断有失严谨,因为这篇赋是大赋中虚辞滥说的典范之作,赋中所述多铺陈虚夸,以渲染上国声威,是不能当作事实来看待的。对此,西晋时的晋灼在注释《汉书》时就表示了怀疑,他说:“此虽赋上林,博引异方珍奇,不系于一也。”也就是说赋中所述之品物,不能拘泥于上林一地来理解。左思创作《三都赋》也说:“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相如赋中这类文辞是典型的“虚辞滥说”,这是学术常识,故不拟赘言。我们知道,“到了秦朝和前汉(前221—23)气候继续温和”,但是亚热带水果是否能够在关中普遍种植,对此还是应该持审慎的态度,比如历史地理研究者们探讨当时气候时,多以竹子在关中地区普遍生长为视角,严谨的学者一般不会以司马相如赋中提到的卢橘、枇杷等来作为例证。
东汉后期的张衡创作的《二京赋》铺叙质实周翔,不以虚辞滥说争胜,与司马相如《上林赋》风格迥异。此赋在描写上林苑时也提到了枫树,赋中写道:“上林禁苑,跨谷弥阜。……木则枞栝椶柟,梓棫楩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对比《子虚上林赋》,张衡赋中没有对“卢橘”“黄甘”的罗列,所举众木多为秦岭周围生长者,这反映了张衡赋叙述倾向于征实的特征,这也与当时重视名物训诂的古文经学之兴起相呼应。赋中提到的“枫”,很有可能是能够在长安生长的北方树种,即Acer属树种。张衡的《南都赋》是描写南阳风物的一篇作品,其中也提到枫树:“其木则柽松楔,槾柏杻橿,枫柙栌枥,帝女之桑。”所言各种树木都是能在北方生长者,因此,其中的“枫”指枫香树的可能性也不大。东汉马融的《广成颂》中也提到了“枫”:“其植物则玄林包竹,藩陵蔽京,珍林嘉树,建木丛生,椿、梧、栝、柏,柜、柳、枫、杨,丰彤对蔚,崟额椮爽。”马融所写,是洛阳附近的广成苑之林木状况,因此皆是北方树种,其中的枫,属于枫香树的可能性也不太大。何晏《景福殿赋》中有“芸若充庭,槐枫被宸”、之句,赋中所写乃三国时魏都洛阳的一处宫殿,所写的“枫”与北方常见的树种“槐”并列,当不应是枫香树。
其实,对枫香树的详细介绍最早见于西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此书是鉴于“中州之人或昧其状”而向北方人介绍南方草木的著作,若《子虚上林赋》《二京赋》《南都赋》《广成颂》等两汉文献中出现的枫是枫香树的话,则此树当早为“中州之人”所熟悉,嵇含不至于在书中作较为细致的介绍。
“枫香”作为树的名称首见于嵇含的《南方草木状》。该书较为细致地介绍了枫香树,其中写道:“枫人,五岭之间多枫木,岁久则生瘤瘿,一夕遇暴雷骤雨,其树赘暗长三五尺,谓之枫人。越巫取之作术,有通神之验。取之不以法,则能化去。”又称“枫香树,似白杨,叶圆而歧分,有脂而香,其子大如鸭卵,二月华发,乃著实,八九月熟,曝干可烧,惟九真郡有之”。段玉裁指出“嵇含《南方草木状》分枫人枫香为二条,实一木也”,也就是说,嵇含这段文字虽然分枫人和枫香两条,但是说的都是枫香树的内容。文中除了介绍枫香树的样貌、功用外,其所提到的“枫人”,暗含着枫香是一种具有神秘色彩的、为人们所崇拜的树。由于枫香之香料的药用功效,从而蒙上神圣色彩,引起当时中土人士的关注。枫香树应该是到了东汉末期才逐渐为中土士大夫所重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对枫的训释曰:“枫木也。厚叶弱枝,善摇。一名欇欇。从木风声。”并没有言及其他,其义项中或许并没有枫香的意涵在内,就是指称Acer属的枫树。而在曹操的《内诫令》中有“房室不洁,听烧枫胶及蕙草”的记载,可见,在东汉末期由枫香树提炼的香料已经为“中州之人”所采用,但是是否广为人知就很难说了。《艺文类聚》有一条这样的记载:“《晋宫阁名》曰:华林园枫香三株。”华林园是三国时期始建于洛阳的皇家宫苑,永嘉南渡后晋室在建康复建。《晋宫阁名》一书《水经注》卷十六有引用,可见该书在六朝时期就出现了,该书纪录有晋一代的宫阁之名,其成书应该在东晋以后。因此,这条提到“枫香”的文献不会早于《南方草木状》,也晚于郭璞的《尔雅注》。
郭璞是两晋之际著名的训诂学者,也是一位著名的方术之士,他主要活动的地域江南是枫香树的生长之地,作为方士,他更重视枫香的药用价值,因此,在注释《尔雅》时,他对“枫”的训释加入了枫香树的意涵:“枫,欇欇。枫树似白杨,叶员(圆)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欇,音辄。”这条注释和嵇含所说枫香树“似白杨,叶圆而歧分,有脂而香”文辞几乎相同。郭璞说“今之枫香”是枫树,显然是混淆了枫和枫香,不过,也指出了“枫香”是树之名称这一事实,结合嵇含说的“枫香”,我们可以认为,“枫”和“枫香”都是作为树的名称存在的,在郭璞注释《尔雅》时,两树名称被合二为一,混为一谈。
郭璞混淆了枫与枫香,由于他的影响巨大,郭注对“枫”的训释成了后人依傍的权威解释。但是郭璞并不是第一个将枫与枫香搞混的人,李善注《子虚上林赋》的“华枫枰栌”时引用张揖的解释曰:“枫,欇也,脂可以为香。”郭注是对这条注释的进一步发挥。张揖是三国时魏国的著名训诂学家,著有《广雅》《埤苍》《古今字诂》等文字学著作,是“小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郭璞在注释《尔雅》时不可能不研读他的著作。郭璞的这个注释的确给后人对“枫”的认知造成了一定的混乱。
从总体上看,在传统中国,读书人广收博览有余而躬行实践不足,在训释上往往杂抄前说獭祭旧闻以炫博学,具体到对“枫”的训释,人们大多在郭璞注的基础上陈陈相因,以致将枫和枫香纠缠在一起,无法辨识清楚。据《本草纲目》记载,北宋时期的苏颂解释枫香说:“今南方及关陕甚多,树甚高大,似白杨,叶圆而作岐,有三角而香。二月有花白色乃连,着实大如鸭卵。八月九月熟时,暴干可烧。”将生长在江南的枫香和关陕的枫树混而论之。朱熹在训释“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时说:“枫,木名也,似白杨,叶圆而歧,有脂而香,厚叶弱枝,善摇,至霜后叶丹可爱,故骚人多称之。”也是将低湿的江边生长的枫树和喜干燥环境不耐水湿的枫香树混淆了。又如前引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对枫树的介绍,就与苏颂等具有承接性,强调“江南及关陕甚多”。清初陈淏子的《花镜》亦载:“枫,一名欇,香木也。其树最高大,似白杨而坚,可作栋梁之材。叶小,有三角尖,枝弱善摇……一经霜后,叶尽皆赤,故名丹枫。秋色之最佳者。汉时殿前皆植枫,故人号帝居为枫宸。”可见,将枫树与枫香树纠缠不清,这在古代的辞书中是普遍现象。因此,我们看到,在咏枫的文学中,尤其是叙述比较详细的辞赋,大多是将与枫、枫香有关的各种典故獭陈铺叙。
其实,在古代就有人注意到了枫与枫香等是不同的树种但被混称为“枫”的事实,清代的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就说:“江南凡树叶有叉歧者,多呼为枫,不尽同类。”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中对“枫”加的按语也说:“今树霜后红叶可观,无所谓脂香也。”可见,他是把枫香涵盖于更宽泛的属概念“枫”中。王筠的《说文释例》进一步指出:“南方之枫香木,其叶似枫而实如栗房,焚之有香气,非一物也。”他在《说文句读》中特别针对郭璞注云:“枫香者,颜氏所谓枫胶香是也。今人误读郭注,谓枫即南方之枫香树,非也。二木相似而实则大异。”王筠说的“颜氏所谓枫胶香”是指《汉书》颜师古注《上林赋》的“华枫枰栌”时说的“枫树脂可为香,今之枫胶香也”。可见,唐人颜师古也是因袭张揖、郭璞之说,将枫与枫香混为一谈了。
不过,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是郭璞把枫香树约称为枫树,从而引起枫和枫香的混淆,这两种树可能很早以来就存在混称的情况。从《说文解字》对“枫”的训释来看,古人是从树叶的形状来给“枫”命名的,而枫树(Acer属)和枫香树均是似白杨、叶圆而歧者。按照常理来说,是先有枫树之称,能够产香者则被称为“枫香”,然后约称为“枫”。因此,先秦两汉的许多“枫”,也有枫香树的可能。到了魏晋时期,“枫”中“有脂而香”的树被特别关注,这与当时的医学和修炼用药当有一定的联系,这个时期也是道教外丹发展的重要时期,因此,具有药用价值的枫香树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并被赋予了神秘色彩。
基于这样的事实,我们认为枫和枫香完全没有必要更名,这既不符合历史的真实,也会给大众认知造成混乱,使枫树文化的传续面临着断裂的危险,且从植物分类的角度来看,这种更名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可以说,此举有好肉剜疮、无事生非之嫌,且遗患无穷。
二、指枫香为枫与古代文化实践的背离
在古代的文化实践中,“枫香”是包含在“枫”类诸树之中的。枫香喜温暖湿润气候,耐干旱瘠薄土壤,不耐水涝,适合生长在海拔300-1000米的山区森林中,一般低湿的沙洲渚浦不适宜种植。在文学创作中,“枫叶荻花”“秋江枫岸”“枫落寒江”“蓼岸枫汀”等等常见的咏枫景象中涉及的枫树,多生长于低湿的水际江岸,我们恐怕不能认为它们都是枫香树,枫树中有许多树种适宜生长于低湿的地方,比如那些喜低湿的Acer属树种,如三角枫、五角枫等,更容易生长在水边,并为诗人们所关注。
最早提到“枫”的文学作品楚辞《招魂》中,其“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之句提到的江边之“枫”,我们不能确定其为枫香树,可能Acer属树种中的三角枫、五角枫等耐低湿树种,更适宜生长于江边。与此相关联的江浦枫林等意象,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等提到的“青枫浦”或“枫浦”等,其涉及的“枫”很难和枫香树联系在一起。其他较早具有影响的咏枫作品如范云的《酌修仁水赋诗》“三枫何习习,五渡何悠悠。且饮修仁水,不挹皆邪流”,唐代崔信明的名句“枫落吴江冷”,等等。这些诗文作品提到的水边枫树,非枫香树的概率可能更大些。又如萧纲的联句“汉艾凌波出,江枫拂岸游”,其中的“江枫”以后演变为诗歌创作中的常见意象,“江枫”所指,可以肯定不是枫香树。而且,即使不是枫树,若其叶在秋天呈红色,在诗文创作中也常会被称作“枫”。比如钱起的诗:“远岸无行树,经霜有半红。停船搜好句,题叶赠江枫。”经霜半红的远树,是作为红叶之树摄入诗人的艺术想象之中的,其是否为枫树,似没有深究的必要。有名的“江枫渔火对愁眠”,就有人指出这里的江枫更有可能是江南水边常见的乌桕树。古代诗歌惯以枫树与流水来构景,这也是南方的人们习见的风景,比如李白的诗:“霜落江始寒,枫叶绿未脱。客行悲清秋,永路苦不达。”李商隐的诗:“酒薄吹还醒,楼危望已穷。江皋当落日,帆席见归风。……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韩愈的诗:“去岁羁帆湘水明,霜枫千里随归伴。”这些作品中的“枫”,能断定它是枫香树吗?再比如纳兰性德的《蝶恋花·出塞》提到的“枫”,词中写道:“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纳兰性德曾多次随同康熙出巡西北边地,从词中“牧马频来去”和“青冢黄昏路”来看,作者所出的“塞”应该在西北一带,与生长枫香树的南方之地了不相属。因此,词中所写满树红叶的“枫”,肯定不是枫香树。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恕不一一枚举。
枫香树和Acer属树木在叶形上的一个区别就是枫香树三裂,而Acer属树木常五裂,也有三裂及七裂者。考察古代的以枫树为题的图画,能够辨析叶形者,就我们所见,以五裂居多,这就证明在古代“枫”并不全是“枫香”的约称,“枫”之称并不完全是指称枫香树,植物学界名之曰“槭”的Acer属树木,在古代是被称作“枫”的;而且在特定情况下,秋日变红的树种往往会被笼统称为“枫”,尤其是枫香树,时常被称为“枫”。图1为故宫博物院馆藏宋代扇面画作《青枫巨蝶图》,图中之青枫显然不是三裂之枫香树。图2为南宋李迪《枫鹰雉鸡图》,图中的枫叶三裂,可能是枫香树、三角枫、茶条枫之类。由此可见,在传统中国,枫和枫香并没有被严格区分。植物学界关于“枫树是枫香树”的断语是不符合古代绘画所表现的实际的。
目前国内植物学界的一些人士执着于“枫树就是枫香树”的论断,竭力要把古籍中的“枫”,统统指认为枫香树,好像中国的南方不曾生长Acer属树木似的。他们把Acer属树木从枫树中剔除的目的,就是为《中国植物志》将Acer属树种归为“槭”扫清道路。我们认为这种罔顾事实的态度和做法很不可取。比如“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政府网”上的一篇文章这样写道:“植物中称枫者多矣,枫,美丽而多样。加拿大国旗上画的就是典型的枫叶。然而,此枫非彼枫。在中国古代,枫和枫叶一般指的是金缕梅科枫香树属的枫香树及其树叶,而不是我们现在讲的红枫、青枫、三角枫、五角枫、北美红枫等槭树科槭树属的枫树及其树叶。如‘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中的枫林即是指枫香树林。”因为作者坚持“在中国古代,枫和枫叶一般指的是金缕梅科枫香树属的枫香树及其树叶”这样经不住推敲的前提,所以认为“停车坐爱”的“枫林”是枫香树林,问题在于,如果杜牧去的不是枫香树林场的话,山上的枫林,也就是诗中写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树林,是有生长各种枫树的可能的,甚至可能包括不是枫树的黄栌等红叶树种,诗中的“枫林”,是一个点染秋色的意象。古代文化积淀的结果,使得“枫林”“枫叶”已然成了秋日红叶的代称,况且杜牧生活的唐代,人们是不会认可此文作者之所言,认为枫和枫叶指的是枫香树及其树叶,这种以后人之谬误来要求古人的做法实在令人发噱。何况,按照这位植物学研究者的意见,诗人创作的时候,要对山上的“枫林”做一番辨认,那样的话,诗人写出的应该是“停车坐爱枫、枫香、黄栌、臭椿、乌桕各树组成的树林晚”。这岂不是笑话!
图1 《青枫巨蝶图页》,宋,纨扇页,绢本,设色,纵23厘米,横24.2厘米,无款,故宫博物院藏。
图2 《枫鹰雉鸡图》轴,南宋,李迪作,绢本,设色,纵189厘米,横209.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这样的笑话在植物学界似乎不在少数,比如有人撰文指出:
我国著名诗人白居易在其《琵琶行》中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句。这首古诗是他在唐代元和十一年(公元811年)在溢水入长江处送客时所作,诗中浔阳江即今江西省九江市以北的长江一段。诗中的枫是指的什么树呢?50年代我经九江去庐山周围乡野间调查采集标本,见到高40余米,双人抱不拢的枫香古树数十株,乡农说,过去共有百多株,因遭破坏仅余此数十株了。根据枫香的习性和分布区域,我认为诗中的枫即是枫香,同时也证明在1100多年前已将枫香简称为枫,并一直在民间流传至今。所以枫的正宗传统含意是指枫香应予肯定。
该文章有两个常识性错误:一是现在的浔阳江一带生长着枫香树并不能证明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看到的就是枫香树,“枫叶荻花”是咏秋文学常见的意象,几乎无关树种,主要是取其白色荻花与红色霜叶的色彩搭配;二是作者以为“1100多年前已将枫香简称为枫”,这并不能证明枫树就是枫香树,更不能得出“枫的正宗传统含意是指枫香应予肯定”的结论。作者没有弄清楚逻辑上的属概念和种概念的区别。其实,在古代文化中,枫属的诸树中是包括枫香树这个树“种”的。作者将属概念与种概念等同起来,不假思索地认为枫就是枫香。作为一位植物学专家不应该犯这样的认知错误,这不是思辨能力不济,而是为了回护“枫改槭”之举而周纳罗织,牵强附会。
囿于“枫香树是枫树”的先入之见,由于前提是错误的,因而导致一些植物学人士的科普文章到了信口开河的程度,比如有的文章先入为主地认为:
有些人把所有秋季变红的树叶统称为“枫叶”,这其实是不准确的。古代最早被称为“枫”的植物是金缕梅科枫香树属的枫香树(Liquidambar formosana Hance),因为其枝叶细弱,仿佛时刻在风中摇曳,从木从风,故有此名。……枫香树在北方难以露天越冬,因此在我国大多野外分布于南方。南方的文人到了北方之后,见到北方的槭树,误以为这也是枫香树,便也称之为“枫”。
作者说枫香树“因为其枝叶细弱,仿佛时刻在风中摇曳,从木从风,故有此名。”其实,其他被植物学界称为“槭树”的枫树,其叶形与枫香差别不大,也都是“枝叶细弱”“风中摇曳”,南方的这些树何不也被称作“枫”?难道南方就没有“北方的槭树”,就没有三角枫、元宝枫之类的Acer属树品种吗?非得“南方的文人到了北方”才能见到?难道不存在北方文人到南方管枫香树叫槭树的现象吗?难道在古代南方文人掌握着更改树名、左右主流话语这样重要的话语权吗?此类问题经不起推敲,因此,作者所谓“南方的文人到了北方之后”云云,是想当然之辞。作者对古代文献的解读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他说:
东汉王充的《论衡·状留》中说:“枫桐之树,生而速长,故其皮肌不能坚刚。”同样是“枫”,为何一人说“木最坚”,另一人说“皮肌不能坚刚”呢?恐怕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二位所说的“枫”,压根就不是同一个物种。明代王象晋所说的“木最坚”的应当是槭树;而东汉王充记述的“皮肌不能坚刚”的,则应当是枫香树。所以古人怎么区分枫香树和槭树呢?一句话概括就是,他们不分。由于时代与科技、认知水平的限制,古人的此类误解其实并不罕见。比如橘和枳本来是两种植物,却被他们当成是分居南北两地的同种植物,硬是搞出一番大道理。
文中所引王充原文是这样的:“枫桐之树,生而速长,故其皮肌不能坚刚。树檀以五月生叶,后彼春荣之木,其材强劲,车以为轴。”王充关于枫树“皮肌不能坚刚”相对木质极坚硬的檀树而言,这与王象晋所说的“木最坚”难以形成对立关系,因为比较的对象不同。而且,“皮肌”一语,有的版本作“皮脃”,是脆的意思,意指枫树的树皮和树枝由于生长迅速,难以坚硬。从王充所言是无法得出“应当是枫香树”的结论。不过,作者应该有一定的科学素养,因而也能道出一些事实,他能意识到传统文献当中关于“枫”的记载不全是枫香树,这比那些为“枫改槭”曲意回护的植物学者高明多了。该段文字之所以逻辑混乱,关键原因是作者囿于“在古代枫树是枫香树”的谬见,以此为逻辑推导的起点,自然会文理不通。
国内植物学界的一些人士罔顾文献事实,执意要把古代的“枫”指认为枫香树,从而为《中国植物志》给Acer属树种落实的“槭树”新名称辩护,他们出于这样的动机而肆意曲解与之相关的古代 文献,这是背离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的,这与他们所从事学科的学术品格很不相符,“‘停车坐爱’的‘枫林’是枫香树林”,这样的论断,颇有指鹿为马之嫌,注定会成为植物学界的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
三、“枫”改“槭”之由来及谬误辨析
《中国植物志》对Acer属树种的更名,具有“官方”的权威色彩,代表着整个植物学界的主流共识。当然,将Acer属树种更名为“槭树”并不是《中国植物志》该条目编者的首创,他们是继承了日本相关人士的看法。据国内植物学界的一些人士的说法,“枫”为“槭”当发端于日本人小野兰山(1729-1810),二十世纪初国内胡先骕的《说文植物古今证》、孔庆莱等的《植物学大辞典》、方文培编辑的《中国植物志》等,大致认可或部分认可日本人士的这种说法。有学者指出:“我国近代习惯上把枫香也叫做枫树;又把真正的枫树叫做槭树。那是因为近代的字典与辞典误抄了日本的错误名词。尤其是《植物学大辞典》(1918)和《辞海》《辞源》。再加上著名学者胡先骕、钱崇澍和方文培的采用槭树之名,一直造成混乱。”有鉴于此,我们有必要对“槭”做一番梳理。
大徐本《说文解字》对“槭”的训释曰:“木,可作大车輮。从木戚声。子六切。”“大车輮”就是牛车的车辋部分。为了耐用,车辋多用整根树木通过火烤变形的工艺使之成为轮形,就是荀子《劝学》所谓“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者也。这条训释中的“子六切”是徐铉等引注孙愐《唐韵》的反切,读为“蹙”。对于“槭”的训释,一般字书多依《说文解字》,偶有小的方面的增补,比如《篇海》曰:槭,“子六切,音蹙。车辕木”。明代成书的《正字通》指出“ ”是“槭”的俗字。由于槭树在古代文献中痕迹蔑如,清代的训诂学大家段玉裁在训释《说文解字》“槭”时说:“未详今何木。”段氏如此表述,是相当审慎的,没有信服的文献依据,他不会轻下断言。在辞书中,还有张揖《广雅》收录有“槭……至也”的条目,王念孙《广雅疏证》指出:“ 、搣二字并从手,各本讹从木,今订正。”认为“槭”应该是“摵”字,不能以“木”偏旁作为其为树木名称的例证,王氏淹通文史,是清代训诂学大家,其说不宜轻易否定。
文献中出现的“槭”字绝大多情况下是形容词而并非树名。唐以前的文献如潘岳《秋兴赋》:“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潘岳《射雉赋》:“初茎蔚其曜新,陈柯槭以改旧。” 夏侯湛《玄鸟赋》:“凝霜凄其被草,卉木槭以零稀。”夏侯湛《寒苦谣》:“草槭槭以疏叶,木萧萧以零残。”夏侯湛《秋可哀》:“绸筱朔以敛稀,密叶槭以损疏。”萧统《讲席将毕,赋三十韵诗依次用》:“药树永繁稠,禅枝讵凋槭。”等。潘岳《秋兴赋》那句李善注曰:“槭,枝空之貌,所隔切。”潘岳《射雉赋》李善注曰:“槭然陈宿之柯,变其旧色,言新旧咸茂也。槭,雕柯貌也,所膈切。”考察萧统诗的用韵,诗中的“槭”读音是“子六切”。目前所见唐以前涉及“槭”的文献,除了辞书外,就这么几条,不论其读音是“所隔切”还是“子六切”,其含义均是指树叶凋零、树枝空落之貌。检视古代文献可知,唐代以后,“槭”的义项主要还是树枝空落之貌。比如朱邺《落叶赋》:“乔枝邈以架迥,坠叶槭以辞林。”崔损《霜降赋》:“近瞻庭树,空闻槭槭而有声。”刘禹锡《秋声赋》:“草苍苍兮人寂寂,树槭槭兮虫咿咿。”王安石《秋怀》:“邻桑槭槭已欲空,悲虫啾啾促机杼。”刘基《秋山图歌》:“水泠泠兮出石,叶槭槭兮辞条。”王士禛《观秘魔崖至龙潭作》:“孤阁临寒溪,林壑莽萧槭。”张英《郭河阳溪山图》:“深林萧槭水潺湲,古寺层轩倚碧山。”等。同时,“槭”还出现了表示风声的义项,比如宋祁《卧庐悲秋赋》:“箕风槭以生宇,娥月皓而侵帷。”吴敬梓《丙辰除夕述怀》:“严霜覆我檐,木介声槭槭。”滕岑《秋晚》:“槭槭霜风劲,骎骎物象雕。”楼钥《奉口遇雨》:“林间槭槭水沤起,两岸人物欢欲呼。”刘儗《枫树》:“枫叶不耐冷,露下胭脂红。无复恋本枝,槭槭随惊风。”耶律铸《听琵琶二首》其一:“惊沙摵摵叶纷纷,不觉清霜满鬓根。”等等。关于“槭”的读音,除了上文我们指出的以外,还出现了读“戚”者,比如《元曲选·东坡梦》:“莫讶朝岚寒槭槭”,注“音戚”。基于这样的文献事实,《康熙字典》对此字的训释是:“木叶落也,潘岳《闲居赋》(按,应该是《秋兴赋》,《康熙字典》误)‘庭树槭以洒落’”,并指出反切音有色责切、所膈切,读若“色”。可见,“槭”字的常见义项是木落枝空貌,常以“槭槭”“槭瑟”“萧槭”等词语出现,唐代以后也常指风吹之声。其作为树名,文献极为少见。
就我们所见,除了辞书外,“槭”作为树名的文献,出现在唐以后,且相当稀少。一条是萧颖士的四言诗《江有枫》。此诗是借枫、槭以起兴寄怀的思友之作,大约作于天宝十三载(754)秋到十四载十一月之间。其时他已辞去河南府尹之职,仍居于河南洛阳一带,诗序曰:“君宦于尹府,以直方不偶,见逼谗佞。惟古之贤者,有避色避言之义,矫然去之。二室之间,有槭树焉,与江南枫形胥类。憩于其下,而作是诗,以贻夫二三子焉。”诗中又说:“江有枫,其叶蒙蒙。我友自东,于以游从。山有槭,其叶漠漠。我友徂北,于以休息。想彼槭矣,亦类其枫。矧伊怀人,而忘其东。”这说明枫和槭在外形上很相似。清末文廷式的《山居六十四韵》其中有“枫槭思朋友, 瓜饷等侪”之句,从文意上看,此句显然是以“枫槭”概括萧颖士《江有枫》的“思友”意象,将之作为典故来使用的。北宋初期刘筠的《立夏奉祀太一宫五言十韵》写道:“地接茏葱气,人多绰约姿。珍丛罗宝槭,嘉树荫文榱。”诗中的“槭”指的是一种具有神性的树木。此诗是奉祀太一宫的歌颂之作,这类作品为了突出祭祀场所和对象的仙界神性,往往在遣词造句上搜罗奇僻的字词以文饰。因此,极有可能刘筠依从《说文解字》中“槭”为“木”的义项,并以“宝”字来修饰之,以强调其神仙禀赋。这恰恰说明“槭”在当时并不是一个为大众所熟知的树种。在明代的《救荒本草》中也出现了“槭”作为树木名称的记载。该书谓“槭树芽生钧州风谷顶山谷间”,古钧州即今河南省中部的禹州市。由于文献阙如,我们无从将萧颖士的《江有枫》与这条文献建立起联系,即便是洛阳到禹州距离只有三百来里。这两条文献提到的槭树是否是同一树种,今存疑。但是从文献状况来看,“槭”作为树名,其影响和涉及的地域范围应该极为有限,其为一种地方性的小范围内的树名,应该是确定无疑的。这样的文献依托和枫在古代记载中的俯拾皆是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枫改槭”的做法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嫌。
小野兰山将在中国各地普遍生长的Acer属树木训释为“槭”而剥夺其“枫”的名称,只是依据极少的文献中有关“槭”为树名的记载,而完全漠视“枫”在中国文化中的价值和意义,这种眼界狭隘的治学方法很不足取。可以说,日本学者在学习西方科学以引领东方植物分类学的过程中,由于术业不精能、治学不严谨,从而导致了这样的混乱。不过,在日本,枫和槭的训读是一样的,都是“かえで”,“枫改槭”在日本的影响极为有限。而国内植物学界的部分学者因袭其说,忽略了改名之举在汉语文化圈引起的困惑和由此造成的文化资源流失,实在令人遗憾。与之相反,韩国植物学界对这种改名持审慎和保留态度,韩国有学者对此发表意见说:
中国大陆自1958年至2004年,历经45年时间完成的《中国植物志》,收录140余种丹枫树,均称**槭,使用了统一的名称。然而中国台湾的情况有所不同。部分中国台湾学者指出:中国古诗画中出现的枫分明是指称丹枫树,并非指枫香树;西方的maple分明是枫,加拿大国旗上面的也是枫;只因不甚了解的日本学者,丹枫树成为了槭,枫香树成为了枫,而《中国植物志》也沿用其误,导致古代文化被隔绝。对此他们表示极为不满。中国台湾的一些学者认为:在此之前日本也有文献将丹枫树记录为枫,后又改为槭树,这是江户时代的本草学者小野兰山所为。因为1799年出版的《救荒本草》中最早记录,槭树即日本的カエデ。中国台湾一些学者的主张是:中国原本将丹枫树称作枫,台湾的枫树是枫香树,其树脂入药,称枫香脂,这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记载,却被日本的小野误解,认作是枫,丹枫树则被认作是槭。对小野兰山的批判很激烈,日本学习西方植物分类学,用来引领东方植物分类学,导致了此类混乱。
文章指出改名的依据仅仅是明代的《救荒本草》中的记载,也就是本文上文提到的“槭树芽生钧州风谷顶山谷间”一条,仅凭这一文献就让在中华大地广泛生长、品种繁多的枫树改名,并由此引发一系列与之相关的认知混乱,很难说是审慎之举。该文论述颇能切中肯綮,值得我们深思。
把枫香定名为“枫”,把除枫香而外的“枫”改为“槭”,国内植物学界挑战汉语传统认知的勇气和动作不可谓不大。前文提到的20世纪早期对枫树改名反应积极的胡先骕先生,他在《海国春》词中写道:“绿展希奎,碧添槠槭,春光一刹煊耀。”这是目前所见继萧颖士和刘筠以后在汉语文学中又一次以“槭”为树名的文学创作,其身体力行、推动枫树改名的决心和雄心由此可见一斑。显然是受到植物学界“枫改槭”的影响,当代有些诗文创作绍续胡先骕先生,每每将“槭”作为“枫”来看待,比如幻庐的《秋瑾故居二首》其一:“碧血成仁枫槭色,遗词犹作断肠听。”《己亥上冢》:“关踞红叶岭,连山槭与枫。”等等。需要指出的是,在1934年编纂完成的《奉天通志》也是将“槭”作为树名来使用的,文曰:“县境土多砂质而势低洼,不宜针叶树类而杨、柳、榆、槐、枫、槭、梓、椿、桑树等尚颇适宜,生长异常繁茂。”这与当时出版的各种“植物志”和辞书中对“枫”为“槭”的介绍和训释形成呼应关系。这种现象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长此以往,“枫”作为树名或许会真的为“槭”所取代,从而淡出社会文化的视野。这样,丰富深厚的咏枫文学和枫树文化将从我们的文化生活中隐去,这实在令人痛心。
目前,将枫树更名为“槭”,其影响已由植物学界扩展至对古诗词的认识,由专业植物学论著扩展至科普类文章,其不良影响也因此日益扩散。夏纬瑛在《植物名释札记》中就说:“枫,即今金缕梅科植物之枫香树。或有对于枫树的认识不足,而以槭属(Acer L)之树为枫者,在旧诗词中亦屡见之,但不可以此混淆真枫。”夏先生认为两千多年来我们祖先汗牛充栋的咏枫篇什都弄错了,他们所咏的不是真枫,是伪枫,要求古人认同今人为枫树所改的新名,否则就是“混淆真枫”,这实在是以后人之误解而追责于古人。我们搜索网络,对枫树的植物学介绍中无一例外地会提醒一句,其名称是“槭”。我们注意到,“槭树就是枫树”的科普扫盲工作正在热火朝天的推进中,大众又一次被当作“不明真相”的一群,被指责、被嘲弄,比如题目为《傻傻分不清,枫树与槭树》之类的文章在网络和期刊论文中不在少数。我们看“科普中国”中的“槭树”词条:
我国古代就把本科植物叫做“槭”,并且已多应用。在汉代许慎著的《说文》一书中就载有“槭木可作大车”。很多省区又把“槭树”叫做“枫树”,清代吴其浚著的《植物名实图考》一书中就把“三角槭”,叫做“三角枫”。因为它确系一种槭树,著者就用“三角槭”为正确的中文种名;把“三角枫”作为它的别名,以避免与金缕梅科的“枫树”中文名称重复引起紊乱。……西晋潘岳在《秋兴赋》中有“庭树槭以洒落”之句,说明在西晋(265-317年)以前,中国人民已经将槭树栽在庭院中观赏。
细读就会发现该词条逻辑混乱,且多有常识性错误和想当然的谰言。从本文前面所论来看,文中的“我国古代就把本科植物叫做‘槭’,并且已多应用”就是没有文献依据的虚妄之词。下文还说道“很多省区又把‘槭树’叫做‘枫树’”,其说看似圆融,很具有欺骗性,事实上,不是“很多省区”,而是中华大地,普遍把植物学者称呼的“槭树”叫做“枫树”,这是从古代承袭下来的叫法,或许极个别的区域称某种Acer属类树木为“槭”,但影响极为有限,不具备普遍性,把普遍性改为特殊性的做法,无非是想提醒读者们:“你叫做枫树的树,其他地方是叫槭树的。”这种做法是否别有用心呢?文中称:“清代吴其浚著的《植物名实图考》一书中就把‘三角槭’,叫做‘三角枫’。”其实《植物名实图考》中根本没有“三角槭”的说法,倒是有许多“枫”的树木名称,引用这条文献能证明“槭”就是“枫”吗?这种移花接木、颠三倒四的表述,极具欺骗性与迷惑性。文中“西晋潘岳在《秋兴赋》中有‘庭树槭以洒落’之句,说明在西晋(265-317年)以前,中国人民已经将槭树栽在庭院中观赏”,这句是把形容词的“槭”当作树名了,而且文中潘岳这句,从其省去句末的“兮”字来看,就是引自《康熙字典》,该字典是这样训释的:“木叶落也,潘岳《闲居赋》‘庭树槭以洒落’。”该词条的“木叶落也”,作者没有看到,还是故意遮蔽?“科普中国”该条目作者的文献征引明显失范,而且表述有误导读者之嫌。通过阅读植物学界相关文章我们发现,像这样文理不通、有失水准的文章不是个案,而是普遍现象。这样的学术态度和认知能力,我们相信是不能够代表植物学界普遍的学术水准的。
“槭”作为树名,目前所见只有几条文献记录,在传统文化中的影响极为有限,它并没有进入中华文化的意象体系之中,和“枫”的影响不能同日而语。在枫意象上凝聚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沉淀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植物学界的更名之举,实际上是阻隔了“枫”在当下话语与传统文化之间的联系,淡化了人们对“枫”的文化记忆,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当代人与丰富深厚的传统枫树审美积淀疏离,使那些优美的咏枫篇什和枫树意象所营造的审美境界失去附着的语词,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从而淡出我们的审美世界。这一案例也提示我们,包括植物学在内的自然科学,在涉及传统动植物的命名时,需要对相关历史传统进行更加充分的了解。
根据我们的生活实践,虽然古代枫香树和枫树的名称常常混同,但是人们习惯上还是以“枫香”称呼金缕梅科之枫香树,而不是“枫”。“枫改槭”不仅挑战人们对“枫”的习惯认知,也是在挑战对“枫香”的习惯认知,因此,植物学界的学者,不仅要告诉大众“枫”是枫香,还要告诉大众“枫”是“槭”,这样的操作是有悖于与之相关的文献记录和古代文化实践的。从一些植物学研究者在这个问题上对大众“扫盲”虚张声势的语气和对反对者的挖苦辱骂,能够看出他们对此问题“胆底虚”的心态,他们心底一定明白“枫改槭”的做法是欠妥的。植物学界主流与其挑战传统和大众认知,不如依从传统,枫香与枫之名一仍其旧,这同样可以使枫与枫香的区别犁然分明。
编辑 | 高畅
原标题:《枫树槭树辨:民族文化记忆视角下的必要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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